《聊斋2》取材自中国古代民间神鬼传说,经想象成篇,内容大多借神鬼故事,影射社会现实。全剧共分为六个单元。《小谢》是其中之一。选自《聊斋志异》作者:蒲松龄(1640-1715),字留仙、剑臣,号柳泉居士,世称聊斋先生,清代著名文学、小说家,山东省淄川县蒲家庄人。当代杰出文学家郭沫若对他写的《聊斋》,评价是“写人写鬼高人一筹,刺贪刺虐入骨三分”。
聊斋志异·小谢
清代
聊斋志异
蒲松龄
介绍
原文
渭南姜部郎第,多鬼魅,常惑人,因徙去。留苍头门之而死,数易皆死,遂废之。里有陶生望三者,夙倜傥,好狎妓,酒阑辄去之。1
友人故使妓奔就之,亦笑内不拒,而实终夜无所沾染。常宿部郎家,有婢夜奔,生坚拒不乱,部郎以是契重之。家綦贫,又有“鼓盆之戚”;茅屋数椽,溽暑不堪其热,因请部郎假废第。部郎以其凶故却之,生因作《续无鬼论》献部郎,且曰:“鬼何能为!”部郎以其请之坚,诺之。
生往除厅事。薄暮,置书其中,返取他物,则书已亡。怪之,仰卧榻上,静息以伺其变。食顷,闻步履声,睨之,见二女自房中出,所亡书送还案上。一约二十,一可十七八,并皆姝丽。逡巡立榻下,相视而笑。生寂不动。长者翘一足踹生腹,少者掩口匿笑。生觉心摇摇若不自持,即急肃然端念,卒不顾。
女近以左手捋髭,右手轻批颐颊作小响,少者益笑。生骤起,叱曰:“鬼物敢尔!”二女骇奔而散。生恐夜为所苦,欲移归,又耻其言不掩,乃挑灯读。暗中鬼影僮僮,略不顾瞻。
夜将半,烛而寝。始交睫,觉人以细物穿鼻,奇痒,大嚏,但闻暗处隐隐作笑声。生不语,假寐以俟之。俄见少女以纸条拈细股,鹤行鹭伏而至,生暴起诃之,飘窜而去。既寝,又穿其耳。终夜不堪其扰。鸡既鸣,乃寂无声,生始酣眠,终日无所睹闻。
日既下,恍惚出现。生遂夜炊,将以达旦。长者渐曲肱几上观生读,既而掩生卷。生怒捉之,即已飘散;少间,又抚之。生以手按卷读。少者潜于脑后,交两手掩生目,瞥然去,远立以哂。生指骂曰:“小鬼头!捉得便都杀却!”女子即又不惧。因戏之曰:“房中纵送,我都不解,缠我无益。”二女微笑,转身向灶,析薪溲米,为生执爨。生顾而奖之曰:“两卿此为,不胜憨跳耶?”俄顷粥熟,争以匕、箸、陶碗置几上。
生曰:“感卿服役,何以报德?”女笑云:“饭中溲合砒、酖矣。”生曰:“与卿夙无嫌怨,何至以此相加。”啜已复盛,争为奔走。生乐之,习以为常。
日渐稔,接坐倾语,审其姓名。长者云:“妾秋容乔氏,彼阮家小谢也。”又研问所由来,小谢笑曰:“痴郎!尚不敢一呈身,谁要汝问门第,作嫁娶耶?”生正容曰:“相对丽质,宁独无情;但阴冥之气,中人必死。不乐与居者,行可耳;乐与居者,安可耳。如不见爱,何必玷两佳人?如果见爱,何必死一狂生?”二女相顾动容,自此不甚虐弄之。然时而探手于怀,捋裤于地,亦置不为怪。
一日,录书未卒业而出,返则小谢伏案头,操管代录。见生,掷笔睨笑。近视之,虽劣不成书,而行列疏整。生赞曰:“卿雅人也!苟乐此,仆教卿为之。”乃拥诸于怀,把腕而教之画。秋容自外入,色乍变,意似妒。小谢笑曰:“童时尝从父学书,久不作,遂如梦寐。”秋容不语。生喻其意,伪为不觉者,遂抱而授以笔,曰:“我视卿能此否?”作数字而起,曰:“秋娘大好笔力!”秋容乃喜。
于是折两纸为范,俾共临摹,生另一灯读。窃喜其各有所事,不相侵扰。仿毕,祗立几前,听生月旦。秋容素不解读,涂鸦不可辨认,花判已,自顾不如小谢,有惭色。生奖慰之,颜霁。二女由此师事生,坐为抓背,卧为按股,不惟不敢侮,争媚之。逾月,小谢书居然端好,生偶赞之。
秋容大惭,粉黛淫淫,泪痕如线,生百端慰解之乃已。因教之读,颖悟非常,指示一过,无再问者。与生竞读,常至终夜。小谢又引其弟三郎来拜生门下,年十五六,姿容秀美,以金如意一钩为贽。生令与秋容执一经,满堂咿唔,生于此设鬼帐焉。部郎闻之喜,以时给其薪水。积数月,秋容与三郎皆能诗,时相酬唱。小谢阴嘱勿教秋容,生诺之;秋容阴嘱勿教小谢,生亦诺之。一日生将赴试,二女涕泪相别。
三郎曰:“此行可以托疾免;不然,恐履不吉。”生以告疾为辱,遂行。先是,生好以诗词讥切时事,获罪于邑贵介,日思中伤之。阴赂学使,诬以行简,淹禁狱中。资斧绝,乞食于囚人,自分已无生理。忽一人飘忽而入,则秋容也,以馔具馈生。相向悲咽,曰:“三郎虑君不吉,今果不谬。
三郎与妾同来,赴院申理矣。”数语而出,人不之睹。越日部院出,三郎遮道声屈,收之。秋容入狱报生,返身往侦之,三日不返。生愁饿无聊,度日如年。忽小谢至,怆惋欲绝,言:“秋容归,经由城隍祠,被西廊黑判强摄去,逼充御媵。秋容不屈,今亦幽囚。妾驰百里,奔波颇殆,至北郭,被老棘刺吾足心,痛彻骨髓,恐不能再至矣。”因示之足,血殷凌波焉。出金三两,跛踦而没。部院勘三郎,素非瓜葛,无端代控,将杖之,扑地遂灭,异之。
览其状,情词悲恻。提生面鞫,问:“三郎何人?”生伪为不知。部院悟其冤,释之。既归,竟夕无一人。更阑,小谢始至,惨然曰:“三郎在部院,被廨神押赴冥司;冥王因三郎义,令托生富贵家。秋容久锢,妾以状投城隍,又被按阁不得入,且复奈何?”生忿然曰:“黑老魅何敢如此!明日仆其像,践踏为泥,数城隍而责之。案下吏暴横如此,渠在醉梦中耶!”悲愤相对,不觉四漏将残,秋容飘然忽至。两人惊喜,急问。
秋容泣下曰:“今为郎万苦矣!判日以刀杖相逼,今夕忽放妾归,曰:‘我无他意,原亦爱故;既不愿,固亦不曾污玷。烦告陶秋曹,勿见谴责。”生闻少欢,欲与同寝,曰:“今日愿与卿死。”二女戚然曰:“向受开导,颇知义理,何忍以爱君者杀君乎?”执不可。然俯颈倾头,情均伉俪。
二女以遭难故,妒念全消。会一道士途遇生,顾谓“身有鬼气”。生以其言异,具告之。道士曰:“此鬼大好,不拟负他。”因书二符付生,曰:“归授两鬼,任其福命。如闻门外有哭女者,吞符急出,先到者可活。”生拜受,归嘱二女。后月余,果闻有哭女者,二女争弃而去。小谢忙急,忘吞其符。见有丧舆过,秋容直出,入棺而没;小谢不得入,痛哭而返。
生出视,则富室郝氏殡其女。共见一女子入棺而去,方共惊疑;俄闻棺中有声,息肩发验,女已顿苏。因暂寄生斋外,罗守之。忽开目问陶生,郝氏研诘之,答云:“我非汝女也。”遂以情告。郝未深信,欲舁归,女不从,径入生斋,偃卧不起。郝乃识婿而去。
生就视之,面庞虽异,而光艳不减秋容,喜惬过望,殷叙平生。忽闻呜呜然鬼泣,则小谢哭于暗陬。心甚怜之,即移灯往,宽譬哀情,而衿袖淋浪,痛不可解,近晓始去。天明,郝以婢媪赍送香奁,居然翁婿矣。暮入帷房,则小谢又哭。如此六七夜。夫妇俱为惨动,不能成合卺之礼。生忧思无策,秋容曰:“道士,仙人也。再往求,倘得怜救。”生然之。迹道士所在,叩伏自陈。道士力言“无术”。生哀不已。道士笑曰:“痴生好缠人。
合与有缘,请竭吾术。”乃从生来,索静室,掩扉坐,戒勿相问,凡十余日,不饮不食。潜窥之,瞑若睡。一日晨兴,有少女搴帘入,明眸皓齿,光艳照人,微笑曰:“跋履终日,惫极矣!被汝纠缠不了,奔驰百里外,始得一好庐舍,道人载与俱来矣。
待见其人,便相交付耳。”敛昏。小谢至,女遽起迎抱之,翕然合为一体,仆地而僵。道士自室中出,拱手径去。拜而送之。及返,则女已苏。扶置床上,气体渐舒,但把足呻言趾股酸痛,数日始能起。
后生应试得通籍。有蔡子经者与同谱,以事过生,留数日。小谢自邻舍归,蔡望见之,疾趋相蹑,小谢侧身敛避,心窃怒其轻薄。蔡告生曰:“一事深骇物听,可相告否?”诘之,答曰:“三年前,少妹夭殒,经两夜而失其尸,至今疑念。适见夫人。
何相似之深也?”生笑曰:“山荆陋劣,何足以方君妹,然既系同谱,义即至切,何妨一献妻孥。”乃入内室,使小谢衣殉装出。蔡大惊曰:“真吾妹也!”因而泣下。生乃具述其本末。蔡喜曰:“妹子未死,吾将速归,用慰严慈。”遂去。过数日,举家皆至。后往来如郝焉。
异史氏曰:“绝世佳人,求一而难之,何遽得两哉!事千古而一见,惟不私奔女者能遘之也。道士其仙耶?何术之神也!苟有其术,丑鬼可交耳。”
译文
渭南姜部郎的房子里有很多鬼怪,常常迷惑人。姜部郎因此搬到别的地方去住,留一个仆人在那里看门,没过多久仆人就死了。换了几个仆人去看门也都死了。
于是,这所这座房屋便荒废了。同乡有个叫陶望三的书生,生性一向风流倜傥、放荡不羁,喜欢上妓院喝酒,但一喝完酒就离开妓院。朋友故意叫了一个妓女去找陶生,陶生也不拒绝,还笑着把妓女请进屋去。然而一整夜也没碰过她。陶望三曾经寄宿在姜部郎家,有个婢女晚上跑到陶生的房门外来引诱他,陶生坚决拒绝,不被迷惑。
姜部郎因为这件事更看重陶生。陶生家里很清贫,又刚死了妻子,只有数间小草屋,夏天热得让人受不了。因此向姜部郎借那间荒废宅院住。姜部郎因那荒宅不干净,没有答应。陶生便写了一篇《续无鬼论》的文章,献给给姜部郎看,并且说:“鬼又能把我怎样呢!”姜部郎看到陶生态度那么坚决,就答应把房子借给他了。
陶望三就去打扫屋子。傍晚,将书在放在房间的桌子上,出去拿别的东西,等他转身回来时,书却不见了。感到很奇怪,便躺在床上静静地等着有什么怪异。过了一会儿,听到有脚步声。斜着眼睛看过去,只见两个女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,把看己所丢失的书送还到桌上。一个差不多20岁,一个刚好十七八岁,二个女子长得都很漂亮。
两人迟疑不决地走到床前,相视一笑。陶生躺在床上不动。年龄大点那个女子的跷起一只脚去揣陶生的肚子,年龄小一点那个女子的掩嘴偷笑。陶生觉得心摇意动,就要把持不住,急忙端正意念,始终不去管她们。年纪大的那个女子又走过来用左手去捋陶生的胡须,右手轻轻拍打他的脸颊发出细小地声响。
年小的那个女子笑得更开心了。陶生突然跳了起来,大声呵骂道:“小鬼头,竟敢这么大胆!”二女吓得急忙跑开了。陶生怕夜里再被她们捉弄,打算要搬回去,但想到自己曾经对姜部郎说过“鬼物何为?”因为这句话如果就这样搬回去,一定会被子笑话的。就只好点起灯来读书,黑暗中到处都是鬼影走来走去,陶生都不去管她们,快到半夜时,就点着灯睡觉。
才合上眼皮,主觉得有人用很细小的东西来捅自己的鼻孔,很痒,就打了一个大喷嚏。听得黑暗中隐隐有笑声。陶生不作声,假睡等着看到底怎么回事,一会儿,只见那个年小的女子用纸条卷成很细小的条子,蹑手蹑脚地走过来,陶生突然跳起来呵骂,女子就又飘窜而去。刚睡下,少女又来拿纸条来捅他的耳朵。陶生整晚被吵得不能忍受。直到公鸡叫更后,才寂静下来,陶生才能入睡,白天一整天都没看到她们捣蛋的身影。
太阳一落山,鬼影又朦朦胧胧的出现了。陶生于是决定夜间做饭,准备通宵达旦地读书,吃完饭刚掌起书本来读。那个年龄大点的女子走过来,弯着手臂伏在桌上,看陶生读书。一会儿又把陶生的书本合了起来。陶生愤怒地去抓她,她却又飘走了,不一会儿,又过来把书本遮住。陶生只好用手按住书本来读。
年龄小的那个女子又悄悄地潜到陶生的背后,交叉着双手捂住了陶生的眼睛,才一转眼,她又远远地站在一边微笑。陶生指着她们骂:“小鬼头!如果被我捉住把你俩全杀掉!”陶生见她们并不害怕,只好开玩笑似地说:“房中之事,我都不懂,纠缠我对你们也没有什么好处。”二女听后微微一笑,就转身走向灶房,劈柴洗米,帮陶生做饭。
陶生看了夸奖她们说:“你们这样做,不是比傻跳瞎闹强多了吗?”过了一会儿,饭煮熟了,二女争着将汤勺,筷子,陶瓷碗摆在桌上。陶生说:“感谢你们为我操劳,我要怎么报答你们的恩德呢?”二女笑着说:“饭中被我们掺了砒霜和鸩酒了。”陶生说:“我与你们从没有过仇怨,怎至于拿毒药加害我呢?”吃完一碗又要去盛,二女争着为他去盛饭。陶生很高兴她们这样为自己做事情,并渐渐地习惯了与她们相处了。
一天天地陶生与她们渐渐熟了起来,拉着她们坐在一起谈天。陶生花问她们的姓名,年龄大的女子说:“我叫乔秋容。她叫阮小谢。”陶生又问她们的来历。小谢笑着说:“呆秀才!连献次身给我们都不敢,谁要你问我们出身啊?难道要娶我们吗?”陶生听后正色地说:“面对你们两个佳人,我怎么会不动情呢?但你们身上的阴气太重,生人沾染了一定会死的。
如果你们不愿意和我住在一起,你们走就是了,如果喜欢和我住在一起,住下就是了。如果你们不爱我,又何必让我玷污了你们两位美人呢?如果喜欢我,又何必害死我这个狂书生呢?”二女听后深受感动。从此以后,她们不怎么捉弄陶生了,但有还会把手伸到陶生的怀中,有时又把他的裤子脱到地上,陶生也就不去责怪她们了。
一天,陶生没有抄完书就出去了,回来时看到小谢伏在桌子上,拿着笔在替他抄写。见陶生进来,就把笔扔到一旁,含羞的望着陶生笑了笑。陶生走近一看,字虽然写得不怎么好,但行列间隔却很整齐。
陶生赞扬地说:“没想到你还是个风雅的人啊!如果你喜欢,我可以教你。”就把小谢拥入怀里,手把手地教她写字。秋容刚好从外面进来,看了情景,脸色一下子就变了,像是嫉妒。小谢笑着说:“我小时候曾经跟父亲学过写字,如今很久没写了,今天写起来就像在做梦一样。”秋容没有回答。陶生知道她在吃醋,却假装不知道,就过去也把她抱了起来,并拿了一支笔给她说:
“让我看看你会不会写字。”用手把着她的手腕教她写了几行就站起来说:“秋姑娘真是好笔力啊!”秋容才高兴起来。陶生于是折了两张纸写好,叫她们照着临摹,自己另外点着一盏灯读书。心里暗暗高兴二女都有自己的事情做,不再打扰自己。二女临摹完毕,就站在书桌前,听陶生评价。
《织成》
洞庭湖中,往往有水神借舟。遇有空船,缆忽自解,飘然游行。但闻空中音乐并作,舟人蹲伏一隅,瞑目听之,莫敢仰视,任所往。游毕仍泊旧处。
有柳生落第归,醉卧舟上。笙乐忽作。舟人摇生不得醒,急匿艎下。俄有人捽生。生醉甚,随手堕地,眠如故。即亦置之,少间,鼓吹鸣聒。生微醒,闻兰麝充盈,睨之,见满船皆佳丽。心知其异,目若瞑。少间传呼织成,即有侍儿来,立近颊际,翠袜紫鸟,细瘦如指。心好之,隐以齿啮其袜。少间,女子移动,牵曳倾踣。上问之,因白其故。在上者怒,命即行诛。遂有武士入,捉缚而起。
见南面一人,冠类王者,因行且语,曰:“闻洞庭君为柳氏,臣亦柳氏;昔洞庭落第,今臣亦落第;洞庭得遇龙女而仙,今臣醉戏一姬而死,何幸不幸之悬殊也!”王者闻之,唤回,问:“汝秀才下第者乎?”生诺。便授笔札,令赋《风鬟雾鬓》。生固襄阳名士,而构思颇迟,捉笔良久。
上诮让曰:“名士何得尔?”生释笔自白:“昔《三都赋》十稔而成,以是知文贵工不贵速也。”王者笑听之。自辰至午,稿始脱。王者览之,大悦曰:“真名士也!”遂赐以酒。顷刻,异馔纷纶。方问对间,一吏捧簿进白:“溺籍告成矣。”问:“人数几何?”曰:“一百二十八人。”问:“签差何人矣?”答云:“毛、南二尉。
生起拜辞,王者赠黄金十斤,又水晶界方一握,曰:“湖中小有劫数,持此可免。”忽见羽葆人马,纷立水面,王者下舟登舆,遂不复见,久之寂然。舟人始自艎下出,荡舟北渡,风逆不得前。忽见水中有铁猫浮出,舟人骇曰:“毛将军出现矣!”各舟商人俱伏。又无何,湖中一木直立,筑筑摇动。益惧曰:“南将军又出矣!”少时,波浪大作,上翳天日,四顾湖舟,一时尽复。生举界方危坐舟中,万丈洪涛至舟顿灭,以是得全。
既归,每向人语其异,言:“舟中侍儿,虽未悉其容貌,而裙下双钩,亦人世所无。”后以故至武昌,有崔媪卖女,千金不售;蓄一水晶界方,言有能配此者,嫁之。
生异之,怀界方而往。媪忻然承接,呼女出见,年十五六已来,媚曼风流,更无伦比,略一展拜,反身入帏。生一见魂魄动摇,曰:“小生亦蓄一物,不知与老姥家藏颇相称否?”因各出相较,长短不爽毫厘。媪喜,便问寓所,请生即归命舆,界方留作信。生不肯留,媪笑曰:“官人亦太小心!老身岂为一界方抽身窜去耶?”生不得已,留之。出则赁舆急返,而媪室已空,大骇。遍问居人,迄无知者。
日已向西,形神懊丧,邑邑而返。中途,值一舆过,忽搴帘曰:“柳郎何迟也?”视之,则崔媪,喜问:“何之?”媪笑曰:“必将疑老身拐骗者矣。别后,适有便舆,顷念官人亦侨寓,措办良艰,故遂送女归舟耳。”生邀回车,媪必不可。生仓皇不能确信,急奔入舟,女果及一婢在焉。见生入,含笑承迎。
生见翠袜紫履,与舟中侍儿妆饰,更无少别。心异之,徘徊凝注,女笑曰:“眈耽注目,生平所未见耶?”生益俯窥之,则袜后齿痕宛然,惊曰:“卿织成耶?”女掩口微哂。生长揖曰:“卿果神人,早请直言,以祛烦惑。”女曰:“实告君:前舟中所遇,即洞庭君也。仰慕鸿才,便欲以妾相赠;因妾过为王妃所爱,故归谋之。妾之来从妃命也。”生喜,沐手焚香,望湖朝拜。乃归。
后诣武昌,女求同去,将便归宁。既至洞庭,女拔钗掷水,忽见一小舟自湖中出,女跃登如飞鸟集,转瞬已杳。生坐船头,于没处凝盼之。遥遥一楼船至,既近窗开,忽如一彩禽翔过,则织成至矣。一人自窗中递掷金珠珍物甚多,皆妃赐也。自是,岁一两觐以为常。故生家富有珠宝,每出一物,世家所不识焉。
相传唐柳毅遇龙女,洞庭君以为婿。后逊位于毅。又以毅貌文,不能摄服水怪,付以鬼面,昼戴夜除;久之渐习忘除,遂与面合而为一。毅览镜自惭。故行人泛湖,或以手指物,则疑为指己也;以手复额,则疑其窥己也;风波辄起,舟多复。故初登舟,舟人必以此告戒之。
不则设牲牢祭享乃得渡。许真君偶至湖,浪阻不得行。真君怒,执毅付郡狱。狱吏检囚,恒多一人,莫测其故。一夕毅示梦郡伯,哀求拔救。伯以幽明异路,谢辞之。毅云:“真君于某日临境,但为求恳,必合有济。”既而真君果至,因代求之,遂得释。嗣后湖禁稍平。
《瑞云》
瑞云,杭之名妓,色艺无双。年十四。其母蔡媪,将使出应答。瑞云曰:“此奴终身发轫之始,不可草草。价由母定,客则听奴自择之,”媪曰:“诺。”乃定价十五金,逐日见客。客求见者必贽:贽厚者接以弈,酬以画;薄者一茶而已。瑞云名噪已久,富商贵介,接踵于门。
余杭贺生,才名夙着,而家仅中资。素仰瑞云,固未敢拟同鸳梦,亦竭微贽,冀得一睹芳泽,窃恐其阅人既多,不以寒酸在意;及至相见一谈,而款接殊殷。坐语良久,眉目含情,作诗赠生曰:“何事求浆者,蓝桥叩晓关?有心寻玉杵,端只在人间。”生得诗狂喜,更欲有言,忽小鬟来白“客至”,生仓猝遂别。
既归,吟玩诗意,梦魂萦扰。过一二日,情不自已,修贽复往。瑞云接见良欢。移坐近生,悄然曰:“能图一宵之聚否?”生曰:“穷踧之士,惟有痴情可献知己。一丝之贽,已竭绵薄。得近芳容,私愿已足;若肌肤之亲,何敢作此梦想。”瑞云闻之,戚然不乐,相对遂无一语。生久坐不出,媪频唤瑞云以促之,生乃归。心甚悒悒,思欲罄家以博一次,而更尽而别,此情复何可耐?筹思及此,热念都消,由是音息遂绝。
瑞云择婿数月,不得一当,媪恚,将强夺之。一日有秀才投贽,坐语少时,便起,以一指按女额曰:“可惜,可惜!”遂去。瑞云送客返,共视额上有指印黑如墨,濯之益真;过数日墨痕益阔;年余连额彻准矣,见者辄笑,而车马之迹以绝。媪斥去妆饰,使与婢辈伍。瑞云又荏弱,不任驱使,日益憔翠。贺闻而过之,见蓬首厨下,丑状类鬼。举目见生,面壁自隐。贺怜之,便与媪言愿赎作妇。媪许之。贺货田倾装,买之以归。
入门,牵衣揽涕,不敢以伉俪自居,愿备妾媵,以俟来者。贺曰:“人生所重者知己:卿盛时犹能知我,我岂以衰故忘卿哉!”遂不复娶。闻者又姗笑之,而生情益笃。居年余偶至苏,有和生与同主人,忽问:“杭有名妓瑞云,近如何矣?”贺曰:“适人矣。”问:“何人?”曰:“其人率与仆等。”和曰:“若能如君,可谓得人矣。
不知其价几何?”贺曰:“缘有奇疾,姑从贱售耳。不然,如仆者,何能于勾栏中买佳丽哉!”又问:“其人果能如君否?”贺以其问之异,因反诘之。和笑曰:“实不相欺:昔曾一觐其芳仪,甚惜其以绝世之姿,而流落不偶,故以小术晦其光而保其璞,留待怜才者之真赏耳。”贺急问曰:“君能点之,亦能涤之否?”和笑曰:“乌得不能?但须其人一诚求耳!”贺起拜曰:“瑞云之婿,即某是也。”和喜曰:“天下惟真才人为能多情,不以妍媸易念也。请从君归,便赠一佳人。”遂同返杭。
抵家,贺将命酒。和止之曰:“先行吾法,当先令治具者有欢心也。”即令以盥器贮水,戟指而书之,曰:“濯之当愈。然须亲出一谢医人也。”贺喜谢,笑捧而去,立俟瑞云自靧之,随手光洁,艳丽一如当年。夫妇共德之,同出展谢,而客已渺,遍觅之不得,意其其仙欤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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